跳到主要內容

【我與社運】二杯咖啡

李根政@2013.7.13

七月初,和妻回鄉的四天中,幾經斟酌,終於撥了電話約了洪君見個面,洪君在已修繕再利用的831--軍樂(妓)園建築內經營咖啡店,我和妻子於午后在這個充滿書香藝文氣息的奇特空間內,享用著洪先生手沖的好咖啡,香醇順口。

但更令人悸動的是,聽著眼前這位小我一歲,一身素淨,略帶文藝青年氣息的洪君,述說著這二年間的生命轉折,洪君回鄉其實是為了養老,一開始經營民宿,接著標下這間咖啡店的經營權,卻在幾個月前看到浯江溪口的道路開發案,在等不到任何人發聲阻止這毀壞生態與人文記憶的工程,於是和一群年青朋友,組織起「浯江守護聯盟」,挺身投入金門的生態保護與關注社會公義。

此刻的洪君,從養老心情轉變成環保鬥士,肉身雖是不慍不火的「文藝中年」樣,但卻充滿生命力。這杯咖啡令我心情振奮,對老家重新燃起一股希望。

隔一天,我們去拜訪住在慈湖邊的老友--楊君。十五年前我和一群畫友,曾經利用寒暑假在金門的鄉野背著畫具到處寫生,還一起開了「趨山走海」的畫展,楊君是其中一位。久未見面的楊君,在風光明媚的海邊蓋了棟容納一家三口的小房子,裡面有一間需要預約才開放的咖啡畫廊。楊君是咖啡達人,拉花手藝十分了得,凸起的奶泡可達3公分,圖案更是五花八門,「浯江守護聯盟」洪君的咖啡老師就是眼前的楊君,在這裡我們享用了金門最好喝的咖啡。

我們的話題除了咖啡,就是談「趨山走海」。在口鼻滿佈咖啡香氣中,楊君開始吐露十幾年來的心事。他說,十年來他已不曾跨出家門去畫畫,因為到處都是怪手、永不停歇的開發建設,老建築不是被推倒就是翻新,幾無想畫的景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我瞄了楊君的眼睛裡似乎泛著薄薄的淚光。在旁的妻忍不住問了楊君:「你覺得鑽研咖啡算不算一種逃避?」

楊君是留學西班牙的美術碩士,藝術曾經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如今卻找不到往前走的動力,花俏高超的咖啡手藝,仍抹不去內心裡一股沈甸甸的無力感、失落感。
這杯咖啡喝得心有點痛。

旁記:
七月初,姊妹們陸續傳來八十幾歲母親身體狀況不穩的訊息,於是臨時決定回金門探視,仔細端詳拿下假牙的母親容顏,確實是老了。今年的四十五歲的我,在金門成長加上教書共二十年,在新竹唸了五年書,落腳高雄滿二十年,幸好家中兄弟姊妹多,替我陪伴老母親,少了後顧之憂,回家後,母親狀況回穩,放心多了。

最近幾個月間,金門出現了一群社運素人,自發性的組成浯江守護聯盟,主事的洪君曾經來電請求協助,儘管內心高興有這樣的新生組織,但由於地球公民的組織能量有限,實在分身乏術,也只能委婉告知無法參與。

二十歲回金門教書時,我曾經是軍管時期挑戰當局的憤青;背著畫具趨山走海,描繪故鄉風情的文藝青年。但二十五歲離開金門,接著投身於環保運動後,就不曾過問這座島嶼的公共事務,內心裡藏著一種近鄉情怯的懦弱。

面對金門宗族政治,喝酒打混的社會文化,一廂情願渴望兩岸和平,深陷中國的專制威權醬缸,民族主義的統戰,以及對民主、人權等普世價值毫不珍視等,我有著深沈的無力感、孤單感。

感謝洪君等朋友的努力,讓我看到金門公民社會的一點曙光。

雖已邁入中年,但骨子裡仍是帶點憨直傻氣的鄉下小孩,並不是那麼習慣站在第一線,也不是那麼喜歡和他人主動論辯。每當生命要往前跨一步時,總是得從過往的生命去尋找內在的動力與勇氣,終究,每個人得面對自己的出身與銘印。

每個人都有個無憂無慮的養老夢,以及是對美好世界的渴望,但到頭來會發現,世界每個角落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不公義,一個活著的人,沒辦法把眼睛、耳朵摀起來假裝沒事。表面上,從事社會運動的人,每天面對世間的不公不義,還得用有限的肉身去抵抗,似乎是一種苦,但卻是透過每日的實踐,正面處理了生命的傷痕;但是,像楊君這樣敏感的藝術工作者,感知、覺查了外在世界的導致自身的痛苦,爾後墮入了深沈的無力感,其苦痛未必輕微。

對我來說,修復自己的身心和修復國土是同一件事。

當前,整個國家猶如在浮洲之上,載浮載沈。國土像是一具罹患了嚴重惡性腫瘤的肉身,層出不窮的個案則像是不斷轉移複製的癌細胞,而癌細胞已幾乎深入骨膸,如果不從根本上改善體質,國家危矣!

打開我的Facebook上,每天每時每分,充斥著對當代台灣社會各種病徵的控訴;我所接觸的台灣老、中、青世代的社會菁英,更不乏對國家社會有責任感之士。

「心痛者行動,無力者團結出力」,每個人都可以從自身開始,參與守護家園與社會正義的行動,修補國土體內的癌細胞,但也同時加入改善體質的行動,才是台灣突圍之道。

而要改善體質,人民必需改變厭惡政治,不碰政治的心態;公民社會更需要形成一股集體參政的運動,為台灣政治注入清新的第三勢力。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台灣大伐木時代,到底砍了多少樹?

文☉李根政,2016 2005年,筆者寫了一篇文章「 台灣山林的悲歌 」,簡略描述森林開發破壞史,由於是為了提供讀書入門,文章撰寫相當簡略,不足以呈現台灣山林開發的完整面貌。 由於許多網友常常引用前二段的數據,我認為有必要呈現數據的來源,於是進行了這部分的補註和部分修訂,提供各界參考。 ------------------------------------------------ 1912年~~日治時代,開啟伐木事業 台灣大規模的伐木事業開始於日治時代,1912年,阿里山區第一列運材車自二萬坪開出。自此,台灣百萬年的原始檜木林開始遭到慘烈的殺戮,漸次淪亡。如今,阿里山留有一座樹靈塔,即為日人大量殺伐檜木巨靈以至手軟、心驚,不得不建塔以告慰樹靈。總計在1912年~1945年間,官營的阿里山、太平山、八仙山三大林場共砍伐森林約18,432公頃、材積約663萬立方公尺,平均每年伐木20萬立方公尺左右。(註一) 日治的伐木事業,以完整的森林資源調查為本,編定森林計劃、劃分事業區,奠定了台灣現代化的林業經營的基礎。前林業試驗所所長林渭訪對此給予「伐而不濫、墾而有度」的正面評價。 然而,高山的伐木所代表的也是對原住民的步步逼近與管控,當數條深入內山、橫貫東西「撫番」道路開闢完成,原住民也隨著檜木巨靈傾倒,被迫往山下遷移,爾後日益失根、凋零。緊接著在二次大戰末期,實施戰備儲材,日本當局允許軍部直接伐木,為了取材方便,甚至連保安林都大肆砍伐,20萬公頃以上的林地遭廢,為日本治台留下一頁山林的血淚悲歌。 1945年~~國民政府時代,伐盡台灣檜木林 1945年國民政府來台後,推動「以農林培植工商業」的產業政策,開始大量砍伐原始森林,除延續日人所遺留林場外,更捨棄原有的伐木鐵路、索道,改開闢高山林道,進行新林場全面皆伐的作業;1956年在十三個林區厲行「多造林、多伐木、多繳庫」之三多林政(焦國模,1993);1958年更公布台灣林業經營方針:下令「全省之天然林,除留供研究、觀察或風景之用者,檜木以80年為清理期限,其餘以40年為清理期,分期改造為優良之森林。」這一連串耗竭式的伐木政策,鑄下台灣森林全面淪亡的悲劇,也帶給土地無止境的災難。 是年「八七水災」發生,次年又發生「八一水災」,1963年「葛樂禮颱...

【守護森林】台灣山林的悲歌

文☉李根政 1912年~~日據時代,開啟伐木事業 台灣大規模的伐木事業開始於日本時代,1912年,阿里山區第一列運材車自二萬坪開出。自此,台灣百萬年的原始檜木林開始遭到慘烈的殺戮,漸次淪亡。如今,阿里山留有一座樹靈塔,即為日人大量殺伐檜木巨靈以至手軟、心驚,不得不建塔以告慰樹靈。總計在1912年~1945年間,官營的阿里山、太平山、八仙山三大林場共砍伐森林約18,432公頃、材積約663萬立方公尺,平均每年伐木20萬立方公尺左右。 日本的伐木事業,以完整的森林資源調查為本,編定森林計劃、劃分事業區,奠定了台灣現代化的林業經營的基礎。前林業試驗所所長林渭訪對此給予「伐而不濫、墾而有度」的正面評價。 然而,高山的伐木所代表的也是對原住民的步步逼近與管控,當數條深入內山、橫貫東西「撫番」道路開闢完成,原住民也隨著檜木巨靈傾倒,被迫往山下遷移,爾後日益失根、凋零。緊接著在二次大戰末期,實施戰備儲材,日本當局允許軍部直接伐木,為了取材方便,甚至連保安林都大肆砍伐,20萬公頃以上的林地遭廢,為日本治台留下一頁山林的血淚悲歌。 1945年~~國民政府時代,伐盡台灣檜木林 1945年國民政府來台後,推動「以農林培植工商業」的產業政策,開始大量砍伐原始森林,除延續日人所遺留林場外,更捨棄原有的伐木鐵路、索道,改開闢高山林道,進行新林場全面皆伐的作業;1956年在十三個林區厲行「多造林、多伐木、多繳庫」之三多林政;1959年更公布台灣林業經營方針:下令「全省之天然林,除留供研究、觀察或風景之用者,檜木以80年為清理期限,其餘以40年為清理期,分期改造為優良之森林。」這一連串耗竭式的伐木政策,鑄下台灣森林全面淪亡的悲劇,也帶給土地無止境的災難。 是年「八七水災」發生,次年又發生「八一水災」,1963年「葛樂禮颱風」,又引起大水災,此時社會輿論已有檢討之聲,但伐木量仍急劇昇高,1965年到1975年之間,每年平均伐木面積超過1萬公頃,其中又以1971年的1萬6千多公頃為最高峰。 1975年由於政府開始注意森林對國土保安的重要,加上幾大林場的檜木林已幾乎伐盡,伐木量逐漸降低。1991年政府以行政命令宣布禁伐天然林,大規模的伐木才正式進入尾聲。 總計,國民政府來台後,共砍伐34萬4千多公頃的林地,面積超過三座玉山國家公園。材積約4,456萬7千餘立方公尺,如果以長...

高雄地區焚化爐危機(1999)

  李根政 @1999 (原載於〈生態中心〉季刊試刊號 23-27 頁) 1999 年 7 月,美國聖勞倫斯大學化學教授 Dr. Paul Connett 訪台,很遺憾的對台灣的環境運動者說:他來晚了一步,來不及把先進國家垃圾焚化的惡果告知台灣民眾,因為台灣己步入「先進國家」的後塵,把焚化爐當成解決垃圾問題的仙丹。以為焚化爐一蓋,垃圾問題都解決了。 高高屏地區自 1999 年 6 月以後,民生垃圾正式進入焚化爐的時代,在幾座焚化爐相繼運轉之後,我們發現其荒腔走板的地步,已進入焚化爐惡質的循環模式之中。其中最嚴重的當屬「搶垃圾」及「灰渣」的問題。另外密布在高雄縣、市邊境的「醫療廢棄物焚化爐」和「事業廢棄物焚化爐」則是一個早已存在,但從未被關注的嚴重污染黑洞。(註) 垃圾不夠燒怎麼辦? 當耗資 56 億 9,600 萬元的高雄市南區資源回收廠於 1999 年 6 月提前完工後,每日可焚燒 1800 噸垃圾的超大容量,揭開垃圾不夠燒、搶垃圾的荒謬戲碼:起初是高市南區廠代為處理鳳山地區每天 450 噸垃圾,見證縣市友誼;但在高縣仁武焚化爐完工開始試燒後,林園鄉以垃圾運往高市焚化僅 10 分鐘車程,而運往仁武卻要一小時以上,不合經濟效益,拒絕運往該縣的仁武焚化爐,縣、市顯然已陷入搶垃圾的窘境。後來的解決之道是,透過縣市協議,達成仁武焚化爐處理高市左、楠地區的垃圾,以交換林園大寮垃圾運往高市的南區焚化爐。 高縣仁武焚化爐當初設計總焚化量為 1,350 噸, 1999 年 11 月 12 日進入試燒最後階段,需達到「兩個月連續高負荷運轉」,每日所需垃圾量超過一千四百噸,但試燒一開始,環保局赫然發現,各鄉鎮實際垃圾量竟大幅萎縮,嚴重縮水僅為當初提報數的六成,從以往號稱 1,800 噸,降為 1,200 噸,其中尤以大寮情況最為嚴重,提報 400 噸,實際卻僅有 150 噸垃圾量。垃圾量 100 餘噸的林園鄉,僅進場 40 到 50 噸,燕巢鄉曾出現進場 2 、 3 噸的「成績」。 因此即使有了和高雄市交換的左、楠地區每日 600 噸垃圾(後來縮水為 400 噸),加上轄區內既有的十二鄉鎮垃圾總量,每日實際進場的垃圾卻僅有 1,000 噸,較所需垃圾量嚴重不足,需再增加 400 噸之多。但是高縣仍有幾個鄉鎮,以無法支付高昂的處理費而拒絕讓垃圾進場焚燒,最後縣府為了解決此一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