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3日 星期四

《台灣山林百年紀》前言




之一

這本書出版的機緣,是來自參政的挫敗。2016年,我推動了綠黨、社會民主黨共組聯盟,並代表參選不分區立委,大選結果,得到三十萬八千多張政黨票,沒有跨過5%的門檻,無緣進入國會;在此之前也拒絕了民進黨擔任不分區立委的邀請,選後,回顧了最想做的幾件事,其中就是要寫這本書,可以說,這是自己參政運動挫敗,所產生的意外動力。

許多朋友總是問我,為什麼在環保運動這條路上堅持至今?

從青少年和三十歲之前,我沈迷於藝術創作,最常描繪的對象是樹木和田野,也只有在那裡,我可以得到真正的休息和放鬆。有一次在古寧頭雙鯉湖畔寫生結束前,把自己畫作放在草地上,突然覺得色彩、紋理都無比的蒼白和貧乏,我那時明白,即使窮盡一生也無法形容大自然的美妙於億萬分之一。二方面,那段期間,常常眼睜睜看著描繪的對象消失,因此內心萌動著,是要持續這樣畫著遺照,或者為珍愛的大自然做點什麼?也許是這個初心吧!

1993年,我和四百年來許多漢人渡台的路徑類似,從金門渡過黑水溝來到台灣定居。從一個只有木麻黃和少數原生植物的戰爭島嶼,來到熱帶邊緣的高雄,因為受到柴山保護運動的啟蒙,開始參與環保運動。至今,柴山和淺山地區最常見的樹木,例如圓盾狀的血桐葉,徽章般美麗的構樹葉,粗狀亮綠的姑婆芋,樹木與藤蔓交纏的熱帶海岸林,隨時散發著無比的生命力,仍然深深的吸引我。

而這些善緣連結的起點,是因為我愛上了一個熱情的高雄女子怡賢,二十多年來我們相愛相知,讓我得以浸染南台灣熱情澎湃的人和土地,改變原本多愁善感的性格,支持著我從事社會運動,這是我和福爾摩莎最深的緣份。在思考辭去教職時,她就說:「要做,就要確認自己沒有為這個社會犧牲的感覺,如果有,那就表示還沒準備好。」

三十歲之後,我放下了畫筆從事環保運動;四十歲那年,我辭去教職和高雄的一群伙伴創辦了地球公民協會。進入五十歲之後,回望這二十年來,有幸和愛鄉愛土的有識之士,為台灣的環境奮戰,在許多議題和場域深受許多師長的啟蒙和幫助,更有同儕和晚輩的協力同行,這份思情實在難以一一言表。寫這本書的心情,我想起了哪吒剔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故事,有點像是剝盡自己在這方面所知交付社會,藉以感謝恩情,二方面,人生尚有許多大課題,想要自由自在的往下半輩子前行。

台灣的森林、野生植物是浩瀚的綠海,取之不盡的創作題材。更是生活和洗滌心靈的良伴,我的夢想是:台灣的天然林獲得良好的保護,山區人們的產業、自然資源的利用得以與森林共存;都會鄉鎮裡的公園綠地打造成在地植物的森林;園藝店裡培育販售各種台灣原生植物,不必強調珍貴稀有;藝術家、文學家、花藝愛好者充分了解台灣植物之美,廣泛地創作,和土地建立起深刻的連結,也豐富美化人們的家居生活。

而個人的小私心,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實現一個夢想,重拾畫筆,畫一片森林,表達我的敬意。

之二

台灣的山地占國土面積七成,在越來越極端的氣候條件下,山崩土石流、洪災都成了新常態,2300萬人賴以生存的水資源,山區聚落和原住民族的傳承發展都面臨了極大的挑戰。

2005年海棠颱風之後,我在台北坐上計程車,司機阿伯操著外省口音開口便罵:都是陳水扁啦!害我們被「水扁」得這麼慘!以前二位蔣總統時代都沒有可怕的土石流2009年莫拉克風災之後,我在南台灣的海邊、河岸、山區和聚落,看到數不清的漂流木;山區災民的流離死傷,原住民遷村之議沸騰..

這是老天爺氣候變遷的錯?或者誰之過?

台灣島約在二百五十萬年前浮出水面,屹立於太平洋,至今漫長的98%光陰是野生動植物的自然世界;直到舊石器時代,距今約五萬年前才開始有少數人類在海邊定居,七、八千年前,現今原住民的祖先陸續來到,過著以採集、狩獵及自然農耕的生活,這是西方人眼中美麗之島、福爾摩莎的原型。

四百多年前,漢人帶來了集約農耕文明、貨幣交易,荷蘭、鄭氏王朝帶來了專制政權,從平原地區的開發從此展開;一百多年前,日本帝國帶來了西方的科技文明,原住民族被武力征服,開啟大伐木時代;半世紀前,國府延續日本統治,加速了工業化的腳步,犧牲了山川土地、空氣,成就了經濟奇蹟。

如果我們以自然史的時間尺度來看,這短暫的文明開拓史僅佔台灣島的萬分之一,但卻產生了滅絕式的影響力。

我們歌頌著「披荊斬棘、以啟山林」的價值觀,視水、土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資源,在近半世紀水土災難之後,各種「永續工程」,則創造源源不斷的政商利益集團,不僅浪費公帑,也無助於減災。

森林是水之源,平原地帶的農業灌溉、民生用水、工業用水都依賴它。砍伐原始森林付出的代價,幾乎難以彌補,要靠數個世紀的努力,而且要用對的方法。近年來山林復育似乎已成社會主流意識,但怎麼做並沒有簡單的答案。

適逢台灣第三次政黨輪替,山林政策正在轉型,林務局也同時完成了第四次森林調查,在這個重要的歷史關口,極需社會共同為無聲的山林和山區住民,一起思考出路。大伐木時代的歷史不應遺忘,傷痕應該努力撫平;不會講話的台灣森林,也需要轉型正義。

筆者並非歷史專家,這本書試圖以一個環保運動者的角度,側重於我所經歷的時代和親身參與事件,把與政府高度衝突的經驗,做一個梳理報告,希望影響更多人士對山林問題有系統化的了解,作為社會對話的基礎。

二年來,越寫越覺得自己的不足,好比在畫一幅畫,單是勾勒輪廓就困難重重,但回想起在演講的場合,許多人聽完後往往都熱切的說著:這些事情不是應該放入教科書,成為人民的通識嗎?於是就這樣繼續硬著頭皮寫下去。

山林沒有簡單的答案,希望這本書,可以開啟台灣山林政策的新一波討論。




《台灣山林百年紀》致謝及篇章說明


1993年,我從故鄉金門移居高雄,隔年和老婆李怡賢一起參與了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第二期解說員訓練,從此轉變了人生的方向,在此之前,我是一個熱愛藝術創作,在喜歡賞鳥拍鳥的國小老師。因為參與了柴山保護運動,從中學習高雄的人文歷史和生態知識,漸漸產生高雄人認同,初識非營利組織的運作,期間受到黃文龍醫師、作家吳錦發、洪田浚、王家祥等前輩的啟蒙,開始成為台灣社會運動公民社會的一員。

19986月,高雄市教師會張輝山理事長的鼓動下,我和一群長期在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的義工傅志男、林蕙姿、李怡賢等同為基層教師的伙伴,在教師會成立了「生態教育中心」。當時並沒有偉大的願景、甚至沒有明確的關注方向,靠的僅是一股對保護環境的熱情,便開始投入環保運動,關注的領域非常多元,包括校園生態教育、柴山和公園綠地、美濃水庫、有害事業廢棄物、海灘廢棄物監測,焚化爐、動物保護等,在這些運動裡得到許多的養份。

同年8月,由於教師會張輝山理事長的引介,我和伙伴們參與了陳玉峯教授的第二梯次「環境佈道師」營隊,課程包括了「台灣自然史、土地開拓史、土地倫理」等,這是我最重要的山林知識和意識啟蒙,同一時間,陳教授及保育團體正如火如荼的推動「搶救檜木林運動」、推動「馬告檜木國家公園」,從此,我成為其中的一份子,可以說是這本書的起源。

二十幾年來,我走過許多被污染的大地、殘破的山林,投入一場又一場的環保運動,一個新移民漸漸產生了與土地深刻的鏈結,更深刻體會到喚起台灣人對生態環境的關注,可以超越黨派、族群、世代,讓彼此形成一個生命共同體。

這本書是跨越二十年的行動報告,因為在每個階段要感謝的人很多,我在下面分別說明。

2001-2003年間,我就讀靜宜大學生態所,以催生馬告(棲蘭)檜木國家公園寫成了碩士論文,陳教授正是我的指導教授。第一篇大伐木時代與森林運動,就是以我的碩士論文為基礎,重新增補剪裁撰寫,可以說是個人追探前輩的觀點,反芻的讀書心得。

其中,有關日治時代,以及戰後國府的森林政策,是以政府出版品和資料為基礎所撰寫;解嚴之後森林保護運動的初聲,則參考了賴春標先生在人間雜誌、報紙的報導,還有從未謀面的李剛先生書寫的悲泣的森林等前輩的紀錄。關於日治至國府林業史的描述,是在有限的資料中,試圖勾勒一個輪廓和骨架,由於尺度很大,僅依賴少數官方出版品及統計,尚不足以成為嚴謹的史學,可以說是個人拋磚引玉的讀書報告;有關搶救棲蘭檜木林催生馬告檜木國家公園運動,則是我親身參與的梳理和紀錄。作為一個環保運動者,當然重視事實和真相的探求,然而,個人並無能力身兼學術研究與組織倡議,因而誠實的交代此背景。

這個階段的運動,要特別感謝陳玉峯教授、黃文龍醫師、楊國禎教授、蘇振輝董事長、張輝山老師、陳銘彬老師、楊博名總經理、田秋堇女士、阿棟優帕斯牧師;及高雄市教師會、全國教師會,我的山林行動是來自他們的啟蒙、協力和支持。另外,前輩林聖崇、朱增宏先生則是我在社運和國會工作重要的學習對象。

在推動馬告檜木國家公園陷入謬著狀態時,2002年,高雄市教師會生態教育中心邀請楊國禎教授導覽浸水營古道,我和伙伴看到了全民造林運動執行的案例,開始持續調查造林政策,伐木養菇,並以一連串記者會、公聽會等行動,與政府進行交涉等至今,這是第二篇造林,以國土保安之名的森林毀壞的緣由。

這段期間,特別要感謝楊國禎教授在植物生態和調查的專業協力,高雄市教師會執行祕書林岱瑾小姐,義工柯耀源先生、李怡賢、傅志男老師等基層教師,是在調查和行動主要的伙伴;花東的調查特別要感謝董藹光、潘富哲老師的協助;台北的記者會及行動,多次由廖明睿先生、廖本全先生,以及台北大學地政系的同學們協助。這些行動,一直延續到地球公民協會(基金會),專職楊俊朗、袁庭堯等同事的陸續加入協力。

2016民進黨第二次執政,農委會宣布了天然林禁伐、里山倡議、森林認證三大政策。林務局開始推動台灣的新林業,以試圖從經營人工林,供應國產材,提升木材自給率。我和地球公民基金會黃瑋隆、潘怡庭、吳其融等同事實地參訪森林認證的工廠和林地,探討台灣永續性的木材生產的課題,這構成了第三篇台灣經濟林的再定位的內容。

八八風災重創南台灣後,我和伙伴除了到紀錄災難外,這幾年也陸續訪查民間人士、原住民部落打破了傳統「種樹」的框架,嘗試從生態學、在地知識出發,進行復育山林,這些動人感動的案例,都非台灣主流社會所知,卻是山林復育、森林重生的力量,值得有心從事森林復育的各界參考。同時,我回溯了過去行腳的山區部落、水土保持工程,思考什麼是山林復育,構成第四篇重生國土與山林復育,這段期間的考察,有賴同事楊俊朗、薛淑文、呂翊齊專員、好友傅志男老師提供協助。
這二十年來,除了這麼多師長前輩、同儕和晚輩的啟蒙和協力,要特別感謝高雄市教師會、全國教師會、台灣生態學會,以及地球公民基金會等組織,以及過程許許多多出錢出力參與行動的人們。如果森林的議題有所前進,正是這些社會力的集體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