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9日 星期六

一位放棄退休金的老師,如何看軍公教年金改革?

我在2007年辭去教職,成為一個全職的環保運動者。

還在當小學教師的時候,我所居住的社區,有一位開計程車的鄰居,每次只要坐上同一個電梯,他的發語詞總是:又要放假囉,還可以領錢,好羡慕啊!濃濃的嫉妒和酸味,讓人想要逃離。

不過,我並不是為了逃避這樣的社會氛圍才決定辭去教職,但這樣尷尬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中。「錢多事少離家近」很可能是社會中不少人對軍公教的觀感,加上這波年金改革中,李來希等人挺舉信賴保護,以暴力手段排擠其他與會人士的作法,恐怕會惡化社會對軍公教的印象。

我想要說的是:這對從事軍公教的國人並不公平。

不可否認:軍公教人士有一定比例,因為過去和黨國體制綁得最深,有可能是思想最保守的一群,也是社會化不完全的一群人。 因為被過度保護或愚弄,天真而不自覺,守在安穩的象牙塔中,失去了同理心,而講出一堆不知民間疾苦的聲音。

但不要忘了,任何行業都有人認真努力,有人打混摸魚;有進步也有保守人士。像李來希之流的人物,並非公務人員獨有。試看國家亂象,企業的不負責任,亂排污染;有錢有勢的人貪污腐敗,金融犯罪,為私利諂媚敵國;常民以不守法治為常態,整體社會的品質,未必比來希之流高尚。

來希的火紅,就如川普的效應,媒體要負很大的責任。人性中本來就有自利的一面,要既得利益者放棄本位主義,開始為他人著想,從來不是件簡單的事。媒體的不成比例的報導或揶愉,會激起只想到自己的人們,更加團結捍衛自己的立場。而他們的作為正在加深對軍公教人士負面的刻板印象,這並不公平。

我身邊有許多認真努力,支持世代和社會公平的公教人士和組織 ,他們不僅在日常關心社會,也支持年金改革,但未必和政府的方案完全一致。

媒體應該針對這些差異,進行細緻的分析和討論,深入報導不同觀點。

政府更該與認真理性,與追求中道的全教總、高雄市教師職業工會等教師團體對話。他們正夾在支持改革和做為工會組織為會員爭取福利的職責之間,努力尋求平衡,但由於媒體的嗜血,讓他們的聲音出不來。

年輕人組成的「台灣公務改革力量聯盟」,好不容易站出來了,但很快的被來希陣營抹黑成是一群想升官、政府培養的打手。這股好不容易產生的公務人員革新力量,政府誠懇的與他們對話,而不是找他們當政府方案的墊背。

18%及超高的替代率是民進黨政府繼承了國民黨的負資產。政府必需要承認,過去的制度在時空改變後已經無法持續,這些問題是政府責任,不是軍公教的貪婪。

給與公教人員合理薪資是應該的,但社會普遍的觀點是:薪資和專業努力的不對稱。同時,因為沒有提昇整體薪資水平導致公教人員被社會仇視,這種感覺不一定符合事實,但在近二十年薪資倒退,勞動者全面的低薪化之下,強化了相對剝奪感。

筆者要鄭重提醒當局,軍公教是一個國家的骨幹,必需提昇士氣,重建職業的榮耀,社會的信賴。如果整個社會都認為軍公教是米蟲,沒有給與應有的尊重,內部也欠缺改變的動力,這個國家很危險。同時,軍公教、各行各業(包含筆者在內的NGO組織),也都要努力建立自己的專業自信,自重而人重,建立社會信賴,促進社會團結。

我曾學過短暫的日語,如今己忘得差不多了,但家教老師說過的一句話,我永遠記得:在扭曲的體制中能夠往上爬的人,往往也是扭曲的。台灣從政治和社會整個體制,都充斥這個問題,扭曲的選制,產生了畸型的政治人物;扭曲的公務體制,產生了不作為保守的高階事務官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基層軍公教;扭曲的產業政策,養出一堆享盡好處、嬌生慣養不負責任的老闆......

試問:當認真盡責、努力開創的公務人員,考績年年乙等;打混摸魚奉承上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公務人員,年年甲等;打混的校長,教師,因為教育行政單位不願意積極輔導,紀錄,透過合理的程序討論續聘或解聘,讓所有教師背負罵名;愛台灣的軍人,因為部分擁抱大中國思想的蔣家軍退役將領跑去中國輸誠,讓整體軍心深受打擊,這些公平嗎?

年金改革的同時,各種軍公教改革方案要同步推進。最重要的是改變劣幣逐良幣的體制,讓優秀盡責的人才可以往上流動;扭轉源自國民黨黨國體制下,事事都奉承上意的造假文化,停止各種造假繁文縟節,在講究保守安全的公務體制中,保留開創的空間;軍人的教育要全面重新打造,歷史教育重新來過,包括對二戰歷史,當前國際局勢與國家處境都應該真實的理解;重新塑造奠基於保護家人,國土,後代子孫的國家認同和效忠;做為社會中一員的角色和常識等。

我不確定我曾經的同事、師專師院同學、退休的軍公教家人和朋友,目前各處在年金改革中的那個陣營。但,我很確定的是:軍公教人士在年金改革時展現的態度,將會決定是否能促進社會團結,不再被勞動者視為享受特殊利益的另一群人?而是社會中的一份子,受雇者的一員。

前陣子在梅姨嗆川普的精采演講引發熱議之後,紐時專欄作者羅傑·科恩一篇評論寫道:「川普很荒謬,但是,只去譴責他而不去理解他,這樣是沒有出路的;要終結川普,自由主義者必須細細思索自己如何忽略了這個國家。」


筆者是當了十七年教職,是一個放棄退休金的教育逃兵,只是嘗試從曾經是教師的身份進行理解和表達。做為一個環保運動者,以我的時間和能量單是處理當前嚴峻的環境和發展課題,已不敷使用。因而,我謹守這條倫理界線:超越我的專業身份的發言,只是代表我個人,軍公教退休金議題言盡於此,無意引戰,請各界參考。

立即釋放李明哲 抗議黑幫中國政權


李明哲,一個台灣的NGO工作者,3月19日突然被中國關押至今,中國官方沒有說明具體的事證,只是扣上一個「危害國家安全活動」的帽子,沒有經過正常的法律程序,見不到家人、律師,可能面臨酷刑、脅迫認罪,精神藥物折磨。

中國長期迫害自己國內的維權和良心人士,手段血腥殘暴。習近平上台之後,連最溫和的非營利組織、社會工作者都不放過。李明哲事件不僅是對單一個人的人權侵害,更是中國將其對改革者、良心份子的恐嚇延伸到台灣人,劃上一條新的紅線。

對於中國這個黑幫政權,如果台灣人民沒有採取態度堅定的抗議行動,意味著對人權和言論自由的自我閹割。意味著台灣人已被馴服為只講錢和利益,可以犧牲人權、言論自由的中國準國民。

我出身成長於和中國最接近的金門,從小看著國共互打炮彈,海那邊的中國廈門從平地起高樓,老早可以循小三通路徑到中國,但至今沒有踏上中國的領土。僅管過去有許多朋友帶回來許多中國正在改變的正面訊息,但始終躊躇不前的原因就是中共政權的本質並沒有隨著經濟發展而改變,在中國沒有民主化之前,我沒有打算到中國。

這是我個人對窮兵黷武中國黑幫政權的長期抗議。我知道這樣不利於了解中國,也不一定適合做為一個政黨或組織的政策。但是認為,面對強敵,總要有人保持一個這樣的姿態。

我的想法是:只要中國沒有民主化,不放棄武力犯台,就是台灣的威脅!和平只是短暫的假象。

我們很小,中國很巨大。台灣人民要對中共政權保有高度的敵我意識,經濟上要從現在起盡力擺脫對中國的依賴,才不會被鯨吞蠶食。

但是,我們應該善待中國來台的配偶丶旅客、學生,給與和國人同等的人權標準,不該有任何的歧視,包括合理的健保,學習做一個文明的國家。也許有人仍然覺得不合理,但我認為:即使從長期培養國際「友台人士」的功利角度,也絕對是很好的投資,比起對邦交國的凱子外交要划算許多。

當然,現階段幾乎是不設防的台灣,在國家安全和保障人民和自由之間,如何面對中共無孔不入的滲透?確實是困難的工程。

>>今日李明哲,明天可能是你或我,立即釋放李明哲,抗議黑幫中國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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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 https://www.facebook.com/covenantswatch/
 所發起要求中國釋放李明哲的行動。

>>進一步了解李明哲事件:
端傳媒:李明哲消失400小時,她為何要萬里尋夫?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70405-taiwan-Li-ming-che/

2017年4月18日 星期二

東漢!肉身護土數十載,歡喜回歸大自然

本來以為東漢可以度過這個生命難關的,
沒想到四月十一日早上,就傳來了安詳離世的訊息。

星瑩說,東漢喜歡我的書法字,希望我寫字陪東漢一程。

當天下午就回家寫了這幅三尺六尺的「肉身護土數十載  歡喜回歸大自然 」
小字是:感謝東漢先生帶給家人朋友與這世界的美好。
寫這幅字心情矛盾,對生者來說東漢的離世是令人傷心痛苦的,
然而,想到他一生的瀟灑自在,又覺得應該讓他無牽掛的去雲遊,
於是還是寫了歡喜回歸。

寫了幾回,挑了一幅用吹風機吹乾,緊急拿去裱,東海裝裱的黃先生和大姐好幫忙,答應馬上做,缺了墨綠色的綾布馬上就叫貨自己去拿,吩咐我隔天傍晚就可以取件,果真,隔天晚上我就帶著這幅字夜宿台北辦公室。

四月十三日,這幅字就掛在東漢簡樸的家祭和告別式牆上,當天隨著火化。

那三天,覺得和東漢很近很近。

人生真短也無常!而能為好朋友做的事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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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漢先生,一位從大學時代就奉獻於環保運動的好朋友,411日安詳的在睡夢中離開了這世間。

生前,他和家人決定將肉身火化,以樹葬回歸到他畢生守護徜徉的大地。

東漢在環保團體的最後一份志業,是擔任地球公民基金會台北辦公室主任,負責在國會中倡議和影響環境政策,並代表本會出席和參與各種公共政策。

做為一位資深的環境運動者,從大學時期,東漢就參與東吳異議性社團「蘇菲亞社」,環保聯盟台北分會(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前身),接著是綠色陣線、環保聯盟,曾經擔任荒野保護協會保育部主任、祕書長等職務,守護著他所珍愛的生態環境,包括反國光石化等指標性運動。在生病的最近幾年,更參與了台灣綠色政治的推動,擔任了綠黨中評委。

可以說,東漢是一位堅守二十多年,從個案到環境政策、民主政治累積豐富經驗稀有珍貴的人才,他的離世,對於台灣和環保運動者是具大的損失;而且,家中尚有父母高堂,愛妻稚兒都因而頓失支柱,於公於私,東漢的離世都令人痛惜。

然而,以我們相知相處的東漢,是那麼的開朗豁達,在對時勢有所針砭批判時,也不失輕鬆幽默,病中的這幾年,仍是充滿著對社會改造的熱情,守護著摰愛的家人,歡歡喜喜的付出。

因而,我們相信東漢的肉身雖離我們而去,但精神仍將永遠歡喜的與我們同在。

感謝東漢先生帶給家人朋友與這世界的美好!

悼!乘願而來的天使,守護土地的鬥士。


李根政@地球公民基金會執行長


2017年4月9日 星期日

騎單車 利人利已

2006 微笑單車  高雄市單車遊行
單車曾經是我國中時的通學工具,2006年,我重新跨上熟悉的單車,成了主要的通勤交通工具。

2006年,全球暖化的問題開始受到國人重視,那年,高雄市教師會結合了友團舉辦了「微笑單車」的活動,那場單車遊行,吸引了幾百個人來參加,在那之後,並非我們的功勞,單車休閒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形成一股風潮。

小插曲是:很可惜當時沒去註冊「微笑單車」,後來,我們發現它變成了YouBike公司的品牌名稱。

多年來的單車通勤經驗,真的覺得好處多多!單車輕巧靈活,騎單車可以選擇有樹木或公園的路線,較寬的人行道,躲避擁擠的車潮,夏天等紅綠燈也可以牽著車去找有陰影的地方等待。這個過程不會聽到自己車子的引擎聲,可以接觸到綠地,心情比較不會急躁。

夏天騎車確實會大量流汗,我曾經因為背包包流汗而背部長了溼疹,後來在前面裝了一個籃子,把背包放進去就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真的碰到下雨或著空污嚴重的日子,我就改搭公車。

今年初,我報廢開了二十年的TOYOA汽車,成為一個大部分都使用單車和大眾運輸工具的都市人,這省下大筆的油費、稅和保險的開支,而且可以把車位出租,如果要去大眾運輸無法到達的地方,就拜託友人幫忙或共乘,通常也可以解決。這個經驗說明了,精打細算的改變交通行為,可以提昇生活品質,也可以省錢。

奉勸收入不多的朋友,非有必要不要再買車,拖垮自己的財務。短距離的移動,試試單車吧!

* 那次,我們邀請參與遊行的人為自己的單車裝扮,我的車子掛了牌子寫上「這是我的清潔車」;老婆大人的是「雙V跑車」,因為她的車子前後都有一個菜籃子。現在我就是騎這老婆這輛粉紅色的中古車,十幾年前花1000元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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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居住的大樓,許多住戶都購買了單車,數一數超過百台,絕大部分都比我高貴,但使用率極低,只是平白占據了地下室許多停車位,少數的住戶在假日時牽出來騎騎,但用來「通勤」的人極少。

也許是我的偏見:現代的台灣人、都市人都太懶,不能忍受一點流汗。明明只是到離家很近的超商、市場買東西,非得開車、騎機車,而不想走路或騎單車。

當然,交通問題但不只是個人的責任,最能夠影響多數人改變交通工具的,還是大眾運輸網絡、都市規劃的全盤規劃。

而且,每個人實踐環保生活的條件不同,多數人上班距離不像我這麼近(走路半小時,單車十五分鐘內),而且,當環保問題「只有」指向個人的時候,很容易就變成了道德問題,一旦變成的道德問題,就變成了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比較,常常就忽略了個人行為背後的公共政策、都市設計和管理的問題。

然而,如果主流的民意就是不計後果,短視的求方便,就會成為許多錯誤公共政策的源頭,所以,我的想法是:倡議公共政策改變和個人的實踐應該齊頭並進,在氣候變遷和空污這麼嚴重的時代裡,每個人都可以想辦法做出一點改變。


2017年4月4日 星期二

鱟與炮彈:刪海經的歷史場景

軍管戒嚴下,李根政,1992。

愛海,喜歡捕魚的大哥在前年初去世,遺言是骨灰要海葬。那一天,兄弟姊妹和孩子輩從后豐港出海,船穿越了興建中的金門大橋,灑在古寧頭的外海。那一天海水轉成深黑色,船長說,長這麼大從沒看過海是這種顏色,氣候真反常。

在「薩爾多加的凝視」影片的最後,攝影家回到巴西已荒漠化的老家,進行植樹復育,由此,在拍攝戰亂災難中,因人性的醜惡而深受創傷的心靈得到救贖。這也是我對戰火之後金門的夢。期盼這個島嶼除了致力於經濟發展,也可以透過生態的復育,讓繁茂的大地為島嶼帶來生機,也為人民帶來福祉。

1992年金門解除戒嚴,我在金門開了一個水彩畫個展,名為「花崗岩島的春天」。或許,一個和平的永續生態之島,正是我所期待的島嶼春天。

關於老家金門的前途相當複雜難解。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太敢面對,好像沈到了海底,至今還沒有真正浮上海面直視它。另一方面,做為居住在台灣的環境運動者,由於地球公民基金會的能量有限,沒有辦法關注到金門的議題,有時免不了有些許的遺憾。

這篇文章是來自富邦文教基金會的邀稿,希望我為刪海經寫一篇導讀教材,2016大選後,我開始著手寫,寫著寫著就成了這不太像是導讀,倒像是一個關於我自己觀點的金門故事,也是一個相當簡化的歷史摘要,歡迎指正。

我吃過鱟

我是一個在金門出生成長的中年人,但是,我跟同時代的台灣人過著不太一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背景,和廣大世界的變動有關,也影響著刪海經的主角—鱟。

鱟,是我小時候住在金門偶爾吃到的海鮮之一,沒有吃過的人,看到這樣奇怪的生物,大概很難想像可以吃,要如何吃,吃裡面的什麼?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鱟是父母下海取海蚵時,會順便帶回來料理吃掉的溫和怪物。

由於水頭商港的興建,鱟主要的生育棲地被摧毀了,面臨了巨大的生存危機。
關於鱟在這半世紀間的命運,和住在這裡的人們一樣,都在這時代的浪潮中被翻攪擺佈著。

鱟與國共戰爭

每一個島嶼都有屬於它的命運,但是島嶼的命運通常不由自主,像是大洋中的小船,常常被大船駛過的巨浪攪得翻天覆地。

金門,距離台灣島最近的距離是210公里;而距離中國最近的距離僅1.8公里。關於這個島嶼,最深的烙印是戰爭。我的老家在金門西北角的古寧頭,一個在明朝上演大規模海戰,清朝出武將打倭寇,近代中國國民黨、共產黨爭奪權力的交戰區。

1949年古寧頭大戰,這裡是共軍指揮所,不滿二十歲的父親和許多金門的男姓一樣,被軍隊拉伕協助挖壕溝、埋屍體。共產黨打輸了,金門成為國民黨軍隊—中華民國的統治區,而對岸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

1958年,毛澤東發動了對金門炮擊的命令,連續六個星期的猛烈砲擊,大約50萬發砲彈落在面積150平方公里的島嶼上,造成140名平民死亡,數百人受傷,數千棟民房損毀。根據史學家的研究,毛澤東發動戰爭的原因可能是「向美國警告、向蘇聯示威,或是動員中國人民」,但很確定並不是想拿下金門,因為一旦中華人民共和國占領金門,就是邁向兩個中國的第一步。

因為中國一個獨裁者的意志,金門成為炮火蹂躪的戰區,我的老家大廳毀於炮火,家人在炮火中冒死撿拾地瓜勉強存活,新婚的姑姑和姑丈則在農田工作時不幸中彈雙亡,成為了國共戰爭中無辜的受害者。不得已,舉家配合政府疏遷到台灣,輾轉從高雄、台南麻豆、台中豐原,最後落腳台北三重埔。身為長子的父親,炮戰結束後返回金門種田養育老小,我是在戰後出生的六個孩子之一。

八二三炮戰後到1979年中美建交之間,國、共又維持了長達21年「單打雙不打」的交戰狀態,只要是日曆上的單號日,共軍會在傍晚時刻打炮彈過來,國軍隨後回擊,在這個島嶼的人們,也被迫配合戰爭狀態。生活裡有許多禁忌,那段時間實施的是獨立於台灣的「戰地政務」。

金防部司令官是集軍、政、國民黨部的最高領導人,金門人形容是「皇帝」。縣長是少將或上校擔任,沒有地方議會;人民和軍人犯了罪都是接受軍法審判,晚上實施宵禁,燈火管制,往來台灣和金門比照出國要入出境管制;台灣和金門之間實施電信管制,只能寫信和電報,沒有電話;金門馬祖地區發行專用的新台幣,實施金融管制;五戶連保,互相監視;電器、攝影器材、球類.........都是違禁品。

村莊裡四周都是軍營,最高峰時,島嶼上住著六至十萬個軍人,這樣人數足足是原有人口的二至三倍。我們當小孩的,家裡不可以有球類,不能放風箏..,當然也不能亂說話,大人不斷告誡亂說話會被抓去關。但,很炫的是,從小我們小孩的玩具槍就是真槍,因為只要年滿十八歲以上的男人就要當民防隊員,會分配到一把步槍隨時放在家中,我們會幫忙爸爸保養那把木頭柄的三零步槍,當然也會拿來練習扣板機,當我讀國中時,所有男同學都被編入「幼獅隊」,在全島發布雷霆演習的時候負責巡邏和守路口,和同學一起抓逃兵。

國中畢業之後,我到台灣讀書,每一次回金門之前,都要到台北辦理入出境的證明(類以出國的護照),然後到高雄搭乘軍鑑回家,到了家裡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向村公所報到,辦理流動戶口登記,這是段辛苦的回鄉旅程。不過,特殊的軍管體制下,有些事情後來成了甜蜜的回憶:二十多歲時我在台灣交了個女朋友—現在的老婆怡賢。一開始雙方只能靠寫信交流,正因為這樣,我們留下了許多往來的書信,成了愛情的見證。後來雖然有了撥接電話,但線路很少,往往要撥幾十分鐘才撥通,當聽到女友聲音時,好像中了樂透,記得有一次因為講太久,還被總機小姐中途插話,請我們講快一點,那是個被全面監控,連和女朋友講話都沒有祕密的年代。

國民黨為什麼在金門實施全面的軍事化?回顧國際局勢和兩岸關係,發現並非中共的軍事威脅增加,而是蔣中正要透過在金門大量駐軍,提昇台灣在國際冷戰局勢中的地位,尤其是美國的支持。然而,事實證明這個策略並沒有效果,1979美國和中共建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中國的唯一代表,在台灣的中華民國已不被國際承認,隨後退出聯合國,此意味著,在金門實施的軍事化,使得金門人做出無謂的犧牲,連做為工具的效果都沒有達成。

以戰爭狀態被封鎖的島嶼,人們的生活和產業受到很大的限制,但也阻斷了開發的腳步,當台灣如火如荼工業化、都市化,炒地皮的時候,金門的自然生態也獲得了喘息的機會。尤其最敏感的海岸,因為怕「通匪」更是嚴格管制,只有像我的父母擁有「討海證」的金門人,通過軍方的檢查哨才可以下海,這樣的管制狀態當然更不可能進行什麼土地開發。

生存在國、共邊界海裡的「鱟」,就因為戰爭狀態而繼續繁衍,成了貧窮人家的蛋白質,我們家餐桌上的食物。

這件事有點荒謬:人們失去自由,鱟卻得到生存喘息。

兩岸通航與水頭商港的建設

1987年,台灣解除了戒嚴令,開放老兵可以回中國大陸探親,但同一時間,國民黨政府宣布金門、馬祖繼續維持戒嚴,直到1992年才解除,戒嚴時間長達四十三年,是全世界之最。

這段期間,設籍在台灣的人民,還不能到金門觀光,但可以到中國,所以廈門地區有一個著名的觀光行程,是帶台灣人去看金門大膽島上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巨型標語。同一個國家的人不能到自己的領土,反而要從原本敵對的國家遠眺,世界上大概很少出現這麼奇特的歷史時刻。

解嚴後,1993年金門縣長終於可以民選,也可以選舉議員,結果選出來的還是前一任軍方指派的縣長,議員選舉則買票問題嚴重,遲到的民主沒有帶來改革的清新空氣,被禁錮四十年的人民,渴望經濟發展比追求自由民主來得熱切。那一年,海峽兩岸進行了自1949年以來,首度的正式官方會談,台灣的代表是辜振甫,中國的代表是汪道涵,史稱為辜汪會談,從此,雙方開始更密切的交往。

為了和中國進一步通商,1996年,金門縣政府提案向中央爭取經費興建,1999年通過環評,預計分二期開發,填海面積56.5公頃,總經費68億元。從此,后豐港的「鱟」和人們的命運就此轉變,為了開港,徵收了后豐港人數百年來維生的蚵田,漁港及海岸被填平消失,連同鱟的生存棲地也被埋葬。2000年四月,民進黨執政前夕,離島建設條例通過,以300億的基金投注於離島的地方建設,因為錢太多了,包括金門在內的每個離島,各種不必要的開發建設浮濫的進行著。

2001年,民進黨政府開放台灣人可以通過金門進入中國大陸,稱為小三通。從此,建設、開發成了這時期的主旋律,到中國對岸去置產,成了金門小資產主最夯的投資。

荒謬的是:水頭商港因為當初的潮差和地質調查評估錯誤,港太淺、船進不來,原本預計在2011年全部完工,但到現在根本無法使用。這是明顯錯誤、浪費公帑的工程,至今沒有人負起責任,進行檢討,還在浪擲金錢繼續開發,令人憤怒的是:鱟和后豐港人家門前,賴以維生的海已經被填成了陸地,挖成無用的港,再也回不來了。

因此,刪海經說:為了迎接過去的敵人,花幾十億蓋一個沒有船的商港。

失去后豐港灘地的「鱟」

開發,除了迎接過去的敵人,還有路過來往的商人、旅客。

十萬軍人從九零年代陸續從金門撒離,原本依賴「阿兵哥」的特殊軍事經濟體系快速瓦解,隨後觀光業興起,一開始,曾經在金門當兵帶著懷舊情感的退役軍人,是觀光人潮的主力,接著是一群又一群充滿好奇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民,參訪著一個個「敵人」的碉堡、紀念館。

令人遺憾的是:戰爭的傷痛被輕易的轉換為觀光資產,但看不到對共產黨和國民黨政權和軍事統治的反省。島嶼上熱烈上演著:高梁酒大熱賣、房地產飆漲,公有土地以BOT方式讓財團經營大商場、大旅館...;金城街上因為繁華而塞車了,統一便利超商締造了全國業績第一,全聯搶走了小商家和市場攤販的生意。

這是戒嚴時期人們渴望的繁榮夢,但也是令人憂心的發展模式,貧富差距擴大,水資源枯楬,公有地財團化。

這其中,一項最有遠見的方案是在1995年,中央政府主導成立了金門國家公園,目的是為了保護歷史文化資產、戰役紀念,兼具自然保育。然而,金門人對此看法分岐,有些人們只要碰到開發的阻力,都認為是國家公園造成的,不斷要求減少國家公園的面積,鬆綁管制。

因為兩岸的「和平」,鱟在政商聯手下失去了重要的生育棲地,后豐港人也是。

金門鱟的生存位置圖
1999年,由於水頭商港環評結論要求應劃設鱟的生態保護區,但卻沒有劃設在后豐港附近的海域,而是在我的老家—古寧頭。(附圖)

「鱟」是否可以繼續悠遊的活在金門的海裡?人們是否依然可以看到「鱟公」、「鱟母」成雙成對的在沙灘上產卵,撿拾著那半透明狀脫下的鱟殼?甚至數量多到成為一種食用的海產?

我認為,在兩岸的政治氛圍下,鱟能否在金門持續生存,一部分取決於金門開發壓力和保育的拉扯,例如水頭商港和金門大橋等,二方面來自對岸的中國,沿海地區捕殺成鱟、海洋污染,抽砂可能造成古寧頭潮間帶稚鱟棲地的流失等。

顯然,鱟的生存並非易事,它們的命運和金門人很像。

後記:

感謝在台灣的洪淳修導演,拍了這部刪海經逼著我直視它,感謝像阿舜仔一樣,為了環境永續不永棄希望,還在金門奮戰的伙伴們!

在我寫作這篇文章時,恰巧哈佛大學宋怡明教授「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在台灣翻譯出版,這本以金門人的歷史記憶為主體,將其放在國際和兩岸政治中討論,引用了豐富的美、中、台三方史料研究,幫助我在歷史回顧時更能找脈胳和座標。本文中許多的敘事得助於這本書,更常在閱讀時,因對照驗證了自己的青年和少年時期的生活,令我有豁然開朗的感受。例如,就讀國中時,全島進行雷霆演習時被分配去守路口抓逃兵,原來是被編入民防體系中所謂的「幼獅隊」。在此特別致謝。

這篇文章是提供討論刪海經的背景,為了引發讀者興趣,我寫了許多個人在軍管生活的經驗,也沒有掩飾自己的觀點,做為一個移居到台灣的金門人,要消化這段歷史和情緒並非易事,多年來我選擇迴避這個課題。身處其中的金門人,或者隔著台灣海峽的人們,要討論金門課題並不容易得到一個簡單的答案,端看從什麼角度、觀點切入。

半世紀的軍事管制,金門人身上背負許多歷史的遺產,有傷痕也有意外的收穫,例如金門高梁酒和自然生態的修養生息。位於台灣邊陲和中國交界的金門島,如何擺脫歷史上不斷循環的戰亂,是人們內在最深的渴望和恐懼,台灣做為獨立國家的地位,因為不被國際承認,加上中國的武力威脅,島嶼上的人民始終有種不安和不確認感,而金門人的感受更加極端、放大。

關於鱟

「鱟」是古老的海洋底棲無脊椎動物,在地球上已經存活了4億年,是極珍貴的「活化石」。全世界現存四種鱟,分布在台灣和金門的是其中一種,名為「三棘鱟 (中國鱟)」(Tachypleus tridentatus),台灣本島因海岸潮間棲地嚴重破壞,已不見鱟的蹤跡,僅剩金門有小族群。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已將全世界四種鱟列入紅皮書,台灣學者也建議政府應將鱟列入保育類物種,但至今尚未通過。

鱟的生長速度緩慢,雄鱟要到第13年脫殼共16次(脫殼一次稱一齡),雌鱟要到第14年共脫殼17次,才能達到性成熟,野生的鱟大約可活20至25年之久。每年5月到8、9月間,它們會爬到潮間帶的沙洲泥灘之間產卵,因此都是成對出現。

鱟的藍色血液,經過萃取後是一種快速且無法取代的毒素檢測劑,市場價格非常高,被稱為藍金。然而人類對鱟的了解還很有限,至今沒辦法做到完全人工養殖,得從野外捕捉成熟的個體取卵受精,培育幼體,澎湖海洋生物研究中心已擁有在室內自然產卵、培育仔鱟的技術,孵化826天後,成功培育出「八齡鱟」。日本的「十齡鱟」是最領先的技術,但全世界尚無人工由孵化培育至成熟的紀錄。

鱟在金門主要分布應該是在西海岸,后豐港遭商港工程填埋後,週邊的夏墅海域、建功嶼、浯江溪口一帶,還看得到幼鱟;2003到2009年之間,中研究曾經在古寧頭北山、南山、夏墅三樣區,進行稚鱟族群的調查,結果顯示北山的稚鱟數量相對較多、密度較高,南山樣區的稚鱟數量少、密度低。(陳章波,2009)中研院謝蕙蓮研究員主張,光是在古寧頭劃保育區是不夠的,應再劃出更多保育範圍。

金門縣水產試驗所也在進行鱟的繁殖試驗,2015年4月,於古寧村北山鱟保育區實施放流活動,共放流1-2齡稚鱟6萬尾,成鱟12對(24尾),但放流是否有成效,還是個問號。

鱟對人類有重大的貢獻,但人類對鱟做了什麼?


李根政@地球公民基金會執行長 2017.4.4

延伸閱讀:

1.宋怡明,冷戰下的金門,書摘「直接對蔣,間接對美」的八二三砲戰。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47054。

2.一部描述八二三砲戰過後的金門戰地生活的紀錄片,美國國家檔案局紀錄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uFclXphnEA

3.「This is QUEMOY」影中人—許燕先生現身說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ci0WcW6R-U

4.金門戰地政務時期『禁令』知多少?http://goo.gl/cEJMBg



參考資料:
1.宋怡明著,黃煜文、陳湘陽譯,2016。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臺大出版中心。

2.蘋果日報,2015。從小守「鱟」,金門鱟今復育放流。
http://www.appledaily.com.tw/realtimenews/article/new/20150415/593113/

3.環境資訊中心,2014。浯江溪口最「鱟」棲地,學者籲列保育類。
http://e-info.org.tw/node/100472

4.陳章波,2009。鱟的保育—兼論合作的策略,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

5.洪德舜,2008。從金門鱟的復育談起
http://www.kmdn.gov.tw/1117/1271/1276/47648?cprint=pt

6.游品清,2008。鱟之生態與在醫學上之應用介紹 ,農政與農情第187期,行政院農業委員會。

http://www.coa.gov.tw/ws.php?id=135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