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8日 星期一

【都市環境】動物監獄

人類居於自身的好奇心(非生存之必要),可以對動物施加肉體和精神的折磨?
文◎李根政、林岱瑾<2005 .11.28>

壽山動物園近來意外頻傳,95年3月11日,一名3歲男童,到壽山動物園參觀時,父親將他舉起以親近黑猩猩時,男童右手無名指尖被黑猩猩咬斷。相隔一個月,4月11日高雄壽山動物園組長張博宇,為治療生病鱷魚,隔著鐵欄杆吹箭麻醉後,以為鱷魚已經被麻醉,欲伸手拔出針筒,竟然被鱷魚咬斷手臂,此事震驚全國,更躍上國際媒體頭條。這二則意外新聞提醒我們正視壽山動物園背後的問題。

高雄市的壽山動物園成立民國67年,原本位於西子灣,叫做「西子灣動物園」,69年高雄市政府為爭取中山大學在高雄市設校,將動物園遷建至壽山東南角現址,園區海拔高度介於25至125公尺之間,屬石灰岩地質,面積12.89公頃。75年3月完成動物的搬遷作業,同年6月對外開放參觀,改名為「壽山動物園」,目前隸屬於高雄市政府建設局風景區管理所,由該所動物園組進行管理。壽山動物園的成立宗旨:1.提供良好的動物生長環境及展示場所。2.提供高品質的休閒遊憩場所及體驗大自然的機會。3.提供多功能的教育園地與研究環境。4.建立本基地與附近地區之合理區位關係,促進地方發展。

然而,壽山動物園一方面有著設置地點不當的先天缺陷,加以後天管理不良,市府投入資源有限,致使開園至今,功能不彰,遊客幾乎是逐年遞減,園區的現況更是與宗旨背道而馳。

動物園所在地—壽山(柴山),為珊瑚礁石灰岩地質,石灰岩孔隙大、滲透性高、容易被溶蝕,故易發生崩塌,再加上石灰岩下方是泥岩層(古亭坑層),為不透水層,一遇大量降雨,易導致珊瑚礁岩滑動,因此,歷來雨季常發生土石崩落、地盤滑動導致路面崩塌、擋土牆斷裂、建築物毀損的情形,本來就不適合在此大興土木,建造動物園,同時由於園區坡度達15~20度,對於動物的展示空間設計也造成極大的限制。前壽山動物園主任李志向先生曾在84年任內為文指出:

「為順利讓中大建校,市府倉促間選擇壽山現址為動物園新址,當時因時間緊迫,並未詳盡評估四周地理環境、地質(本區大部分屬砂質咕咾石層)等不利開發因素,更由於規畫失當,開園不久,瞬即發生土壤流失、園舍龜裂、參觀步道下陷等缺失,…」[1]

在《動物園的真相》書中,英國世界動物保護協會(WSPA)、生而自由基金會(BFF)提出,動物園大部分的欄舍忽略基本的動物福利原則,以致造成動物的不舒服、緊迫和生病。例如:

  • 欄舍的型式和大小顯示不尊重動物也需要有隱密性、不尊重動物的社群性行為,以及安全防衛距離與空間。
  • 欄舍了無生趣的設施,導致動物不自然的刻板行為;
  • 並且動物被迫與同類動物、或他種動物、或自然環境隔離;甚至無法接觸新鮮的空氣。
以上這些情形在壽山動物園皆可看到,例如關獅子和老虎的獸欄是壕溝式,且用層層的不透鋼網、鋼架圍成,動物活似住監獄,遊客從高處俯瞰著這些獅子、老虎,完全忽略這些萬獸之王在野外裡,可是居高臨下在俯瞰獵物伺機獵食;黑豹這種活動空間可廣達8~63平方公里的動物,籠舍空間不到30平方公尺,無法奔跑、追逐,僅能在狹小的籠子裡不斷來回踱步,而且黑豹是夜行性動物,但白天被迫接受遊客的干擾、觀看。小熊貓則是住在掛著粉紅色窗廉的冷氣房,但解說牌上卻告訴我們,小熊貓生存於海拔1,800~4,000公尺的森林中。
除了活動空間外,引入的動物還有嚴重的氣候不適問題,例如把溫帶的物種棕熊、小熊貓、綿羊等動物搬來亞熱帶的高雄,結果,棕熊的毛全掉光,活似癩痢狗;小朋友印象中毛絨絨的白綿羊,全身髒兮兮,混身污垢。更令人不忍的是動物們的刻板行為,棕熊窮極無聊成天搖頭晃腦,不需要動物學家,任誰都看得出來牠們陷入無止境的精神折磨。
荷蘭生物學家Francoise Wemelsfelder提到[2],「每一種動物都有其基本、具基因遺傳性的行為需求,這一點很重要。因為當這樣的行為表現受到妨礙時,不正常行為就會出現,或是變得冷漠遲鈍。當動物為了保有自我意識,而以不正常的方式去適應牠所處的『低度刺激』環境時,就可說是『厭倦』了。『厭倦』可以說是一種緊迫(distress),其所代表的不是動物接受的刺激過多,而是因為刺激不夠。」厭倦會導致動物不正常的行為,例如自殘、刻板行為,所謂刻板行為,是指不斷重複相同的、無明顯目的之動作。
至於動物園最常標榜的教育功能,實際上,遊客卻是走馬看花,在每種動物前停留的時間很少,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1991年曾經報導,遊客在美國華盛頓國家動物園的參觀時間,最長的是大熊貓平均5分鐘,禿鷹1分鐘,犀牛、獅子1分鐘,爬蟲類每一種只有8秒鐘[3]!在這短暫的參觀時間內,遊客究竟能夠被教育什麼,再加上動物園的解說牌也常寫錯,例如此次壽山動物園咬傷人的河口鱷,竟然被誤認為尼羅河鱷魚十幾年。
隨著野生動物生態研究的日趨深入,動物生態影像、紀錄片的普及,都使得透過圈養來觀察了解動物的教育效果相形遜色,透過Discovery或是國家地理頻道的影像,就可以獲得遠比參觀動物園更自然、豐富生動的知識和感動;大多數動物園根本無法提供野生動物足夠的生活空間,以致動物行為、健康狀態與野外落差甚大,試問這樣的教育效果和目的為何?難道我們要告訴小朋友,為了我們自身的好奇心(非生存之必要),就可以對動物施加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
高雄壽山動物園是個經費短缺、年年虧損[4]的政府機關,其組織編制中無教育推廣、保育的專業人員,試問如何做教育、保育[5]?我們建議高雄市政府、市議會盡快邀請動物園、動物福利專家,全面體檢壽山動物園的軟硬體,逐年寬列預算推動改善工作;在空間有限的情況下,應以不引進任何新物種,不繁殖下一代為原則;積極改善現有籠舍,提供符合動物福利、豐富化的環境;終極的目標,應是要關閉這座動物園。因為以高雄市而言,柴山即是最好的生態教室,山上有野生的台灣獼猴、山羌,鳥類、兩棲爬蟲類、節肢動物、昆蟲等,本應鼓勵學童在柴山觀察、研究動物生態,並學習為日益消失的大自然做出負責任的行為,至於有心解開動物生態之謎,帶領人們更了解動物世界的學者們,更有責任和義務站出來關心動物們的處境,以及拯救瀕危的生態系,而非把研究焦點放在關在籠子裡的動物。

「黑豹」的解說牌上寫著:「黑豹的個體活動為8~63平方公里」,「瞬間奔跑時速至少可達60公里」,但卻被關在一小小的鐵欄裡。兩隻棕熊全身的毛全掉光,幾乎看不出是隻威武的熊。
小貓熊「球球」被關在一間裝有冷氣的「少女房」中,約3*6公尺。
小貓熊的解說板寫著「棲地:海拔1,800-4,000公尺的高森林裡」

延伸閱讀:
動物園的真相 http://www.east.org.tw/06/link1-1.htm
以負圈養為榮的動物園http://www.east.org.tw/09/link1-11.htm
棕熊居台活得痛苦http://www.east.org.tw/09/link1-18.htm
[1]李志向,1995.5。《強化壽山動物園的社教功能》,環境科學技術教育季刊8:32~34。
[2] 出自《動物園的真相》,P15。此書為英國世界動物保護協會(WSPA)、生而自由基金會(BFF)在1997年發行,中文版由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翻譯在2003年1月發行。
[3]出自《動物園的真相》,P39。
[4]以壽山動物園92~94年度的歲入和歲出來看,民國92年門票收入為1,226萬9千元;93年度為996萬元,94年度編列的門票收入為1,020萬元。而在歲出方面,僅動物園管理業務費92年度就達1,328萬2千元;93年度為1,506萬7千元;94年度預算數為1,431萬1千元[4]。總之,門票收入還不夠支持常態的管理費用,遑論49名員工的薪資。
[5]動物園組內設有組長1人、副組長1人、獸醫3人、技術員3人、護士1人、書記1人、技工、工友共計39名,總計管理壽山動物園的人力為49人。─資料來源:高雄市政府九十四年度預算書、高雄市壽山動物園網站。

2005年11月20日 星期日

【環評】環評是開發保證書?還是環境把關手?



2005年新任環評委員記事之一

文☉李根政(2005.11.20)

多年來做為環保團體的成員,對於環評其實是又愛又恨,充滿著內外在的衝突,愛的是在目前的各式把關工具中,環評確實是能夠阻擋開發案或時程的重要制度,但遺撼的是很少重大的開發案被審議退回。但從今年八月起,本人正式受聘擔任環評委員,九月起開始審理案件,三個多月來,正以戒慎恐懼的心情在其間摸索、學習,本文是初步的觀察報告。

依照環境影響評估法第四條之規定,環境影響評估指「開發行為或政府政策對環境包括生活環境、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及經濟、文化、生態等可能影響之程度及範圍,事前以科學、客觀、綜合之調查、預測、分析及評定,提出環境管理計畫,並公開說明及審查。」然而,就上述規定來檢驗目前的環評運作來檢視,發現至少存在著操作面以及先天的制度缺陷,極待補強。

一、聲稱透過科學、客觀、綜合之調查、預測、分析及評定所提出的環境影響評估相關書件 ,依法是由開發單位委託顧問公司所撰寫,據了解開發單位透過顧問費用的支給方式,例如調查撰寫階段給多少酬勞,環評通過拿幾成,沒通過扣幾成等方法,幾乎可以讓顧問公司失去其專業及客觀撰寫報告的角色,因此環境調查可能有意或無意的疏漏,甚至造假,環境預測更可能避重就輕、粉飾太平,因此,報告書下達的結論通常是環境影響都是技術可以克服的,自然生態的損失,則是極其微小或可替代的。試問環評委員何以能根據這本立足點可能不客觀的報告,進行客觀的審查?

二、就算我們可以相信開發單位與顧問公司會秉持客觀角度書寫報告書,但報告的調查與撰寫取決於調查者的經驗、知識、誠實度、嚴謹度,更可能與調查者當下的心智、體能狀態有關,因此,顧問公司研究人員的品質就扮演關鍵角色。在上述背景下,有些開發案雖然表面上邏輯正確,但從一開始的基礎調查資料可能就錯誤或嚴重疏漏,甚至被惡意的避重就輕,例如湖山水庫工程一開始的生態調查根本不確實,如果不是民間持續的揭發、補充,根據前述文件所做的生態保育措施,其效度、信度又如何?

三、另外,環評法明文規定評估的範圍包括生活環境、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及經濟、文化、生態等,然而,目前各種環評書件中不是聊備一格就是明顯欠缺社會環境、輕濟層面的分析,同時專案小組外聘的專家學者也欠缺此一面向之專案學者。至於一個開發案可能還涉及美學、情感,個體生命、物種、生態系等與開發之價值等,更完全不在考慮之列。

四、一個環評案件的審查費用,從六萬到十五萬不等,用於支付環評委員(含專案小組審查中邀請的學者專家)的出席費和交通費用,包括一次短暫的現勘,如果審查會開太多次,環保署還可能會賠錢;相對的開發單位卻往往花上好幾百萬的代價聘請顧問公司協助其撰寫各式環評書件,為開發案辯護,如此巨大的資源落差,要進行基本的檢驗工作根本做不到;另外,限於法定的審查期限只有50天,一份報告送到委員手中到審查,通常不會超過七天,然而環評委員是義務性質,非全職工作,有時同時收到好個案件,以個人經驗,除非有專任助理,否則很難在一週內透徹了解書面內容,因此,通常委員只能就各自的專業就書面審查,不容易檢驗其是否符合「事實」。筆者以為,依現行制度設計,要檢驗一個開發案的環評報告,至少應要求開發者提撥充足的經費對該案進行檢驗、研究,否則很難具有較好的「客觀」、嚴謹的審查品質。若依現行制度,則應加強個案之在地參與,讓環評委員得以掌握更多案情。

五、以台灣環境生態之惡劣,一個單獨的開發案,看起似乎對環境影響有限,但以土地的變遷史,整體區域的開發強度來看,就會發現根本就是一個鯨吞蠶食的過程;再者,各式開發案大都呈現一種線性觀點,提供單一策略,要解決用水問題只有水庫要不就是攔河堰,再搞都會交通就是軌道工程,所謂替代方案永遠是零方案,這表示,很多開發案是在源頭的政策就出了問題,因為從行政院到土地管理機關、目的事業主管機關等為開發案把關的程序,都長期養成為經濟服務的慣性,鮮少考慮環境、社會正義等面向,甚至產官學形成特定利益集團來影響決策,其過程更鮮少公眾的參與,於是決策粗糙,把關鬆散就成為常態。待來到環評階段,幾乎成了政府部門中唯一為環境把關的機制。而且,整個政府部門、社會、開發業者,大都認為只要環評通過,就好像拿到一張強而有力,有正當性的開發許可證,只要有人再反對,開發單位就可以說,「環評都通過」還有什麼問題。因此,每個有心為環境把關環評委員,對於案件的審查,無不承受極大壓力,憂心出了環評會大門,就表示開發案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

六、目前的環評案件絕大部分都可以獲得「有條件通過」,只是審議時間長短而已。審議的過程環評委員彷彿扮演開發案的顧問,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要求其改善,一次不夠再一次,協助開發單位、顧問公司把報告修到接近「完美」;另一方面,對於委員要求的承諾事項,則盡可能答應,如此通常就可以過關。一旦過關,這些承諾,似乎就構成一個環境保護傘,環保署督察大隊可依此進行追蹤,如發現開發內容違反環評承諾,即可開罰。然而,這樣是否真正為環境把關了呢?

二個多月來,每每鎮日閱讀環評書件,奔波於高雄家和台北的環保署之間,其間之機票費用(不包括區間交通費)由環保署補貼,一次審查支領出席費2000元。對於這樣的工作,我常常自問:如果環評委員或專家學者僅是固守於自己專業的領域提供開發單位修正意見,而不是從環境、社會、世代的公義等更寬闊的面向,進行整體考量,那麼理應受聘為開發單位的學術顧問,而不適合擔任環評委員;如果環評委員只是在審查過程中幫助開發單位做好一本報告書,讓其有條件地通過環評,那麼環評委員不就是開發單位聘請的廉價勞工?即使審查過程,確實為環境把關,減少了開發強度、規模,甚至設定了一些環境保護條件,但誰能保證確實執行?再者,如果委員沒有反省能力,隨時關注審議之程序正義,任何人擔任環評委員,都可能扮演為開發者背書的工具。

我深信,環評委員會做成的決議某種程度代表著台灣當代的集體文化水平,環境與經建開發勢力角力的反射,整個社會應給予環評制度與審查更多的關注與檢驗,至於本文所陳述的執行面、制度面缺陷,有必要進行相應的改革,藉由調整內部運作、法規修訂、擴大公共參與等,建立一套真正可以為世代、為生界利益把關的機制。

附帶一提,2000年民進黨政府主導的經發會,在投資組的共識中,因高科技顯貴林百里的告狀,陳水扁總統嚴詞抨擊環境影響評估,不要成為國家建設及企業發展的絆石頭,企業主以商逼政,試圖削弱環評功能的心態昭然若揭,長期以來開發單位恨不得拿掉環評會的否決權,讓一切回歸「專業」、「技術」的審查,一意將「環境影響報告書」矮化為「環境污染防治計畫規劃書」,筆者提醒社會各界密切關注環評這道脆弱的把關機制,是否會在2006年的二次經發會中被犧牲。